振铎:流淌的岁月6-10
luyued 发布于 2011-02-02 08:32 浏览 N 次流淌的岁月6-10
6
晓凯回到家里,父母和多年没有见面的厚懿姐姐已经坐在餐桌上,他们边饮茶,边聊天。
厚懿一看见晓凯,马上站起身迎上前,把晓凯紧紧拥抱在胸前。晓凯扶着姐姐的肩膊,打量了厚懿一眼。在美国读了好几年书,姐姐的打扮装束还是当年的模样,丝毫没有改变。厚懿穿了一身浅紫色的长旗袍,她那富于曲线美的身材更加显得妩媚。一头不长不短的黑发,她那鹅蛋形的白皙的脸蛋,那般完美和谐。两个迷人的酒窝,总是盛满笑容,令人可亲。厚懿姐姐走了几年,个头高了些许,袅袅婷婷,风姿绰约。厚懿姐真是一位罕有的美人儿!
“快,坐下来吃饭。”父亲笑得甜蜜蜜的,似乎有什么喜事,让他合不上嘴。“你厚懿姐姐为我们家带了大喜讯了。”
妈妈看到晓凯回家,望见厚懿跟晓凯亲热的情状,心里甜滋滋的。她对晓凯说:“从今天起,你得把厚懿叫阿姨,她的辈分比你高。”
“是吗?可我喜欢把厚懿叫姐姐。她待我就像亲姐姐,我改不过来了。再说……”
“再说,我也愿意晓凯叫我姐姐。这样,我也显得年轻一些吧!”厚懿搂着晓凯,一席话,惹得一家人都笑得乐呵呵地。
厚懿把晓凯拖到自己身边坐下。然后告诉他说:“我在美国找到了工作。姐姐一个人在那里感到很孤独。你念初中快毕业了。我想让你跟我去美国读书。爸爸妈妈都放心你跟我去。你呢?想不想啊?”
“跟姐姐去当然好啊!我虽然舍不得妈妈和爸爸,不过,跟着姐姐他们都会放心的。我真想马上跟你走呢!”
“我还要跟幺叔去一趟台湾。幺叔受聘担任台湾一间新开大学的文学院长。现在正在筹办。幺叔要我暂时为他担任几个月的私人秘书。等到你毕业,放完暑假,我俩再一道前去也好。到时候,你可以跟随爸爸妈妈一道先去台湾,然后我在台湾等你,事先为你安排好学校。那样,就衔接上了。”
“原来爸爸妈妈也准备去台湾?”
“是的,你爸爸被厚懿幺叔的学校聘请去担任文学院的教授。本来,你爸爸舍不得离开武汉。不过,最近有些离开武汉的朋友来信,都劝他说,走为上策。正好厚懿的幺叔聘请他,他俩又是老同学、老朋友。你爸爸觉得盛情难却。厚懿来了,也再三劝说,你爸爸决定应聘到台湾教书,现在正考虑向政府辞职呢!”妈妈一边说,一边在背后的书台上,随手拿出一封信,在晓凯面前晃了一晃。
“原来,这就是姐姐带给我们的大礼啊!真谢谢姐姐,总是想到我们,想到我。”晓凯一天的惆怅顿时消散了许多,他的心乐开了花。“那当然是越快越好啊!我巴不得追上章云他们一家。”
“你爸爸还有些事情需要办移交。再说,辞职也有一个过程。还有,恰好外婆和舅舅都病倒了……”
“是的,不是说外婆他们今天也跟厚懿姐姐一道来的吗?”
“晓凯,外婆和舅舅都很挂念你啊!舅舅的肺病复发了。外婆本来身体就不大好,看见舅舅病倒在床,连她也病倒了。”
“妈妈明天就要回蔡甸看望他俩。”厚懿补充说。
“事情急不得,要按部就班。”爸爸跟着说。看到妻子把一碗又一碗的菜端上了台,便催促大家用餐。“好了,厚懿姐姐很久没有跟我们一道吃饭了。快,厚懿,特地为你准备的家乡菜,你好久没有吃过了,可要多吃一些。”
“妈妈,你也要多吃一些。”厚懿还是亲热地随着晓凯,把顺华称呼为妈妈,她拈了一个糯米圆子放到晓凯妈妈的碗里面,安慰她。说“我看你,一听说外婆和舅舅病倒,你就愁得满脸皱纹。人年纪大了,谁没有一星半点不舒服?你相信,过一段时间,就会好的。如今治疗肺病有特效药,不愁医不好。”
“偏偏这个时候病了。不把母亲安顿好,我怎么能放得下心来?我母亲年轻守寡,千辛万苦把我们带大,她吃的苦太多太多。偏偏我哥哥又不大成器,成天只知道喝茶聊天,养鸟打牌,还染上了坏习惯,害人害己。他从小被娇惯得多了,一辈子都让我母亲操心啊!”
“好了,好了!厚懿回来,别讲这样多不顺心的话了。明天你回蔡甸一趟,送一些钱给他们,帮他们找一个有名的好医生。把病看好,那是头等大事。好了,吃完饭,让我们听听厚懿谈谈她在美国学习的情况吧!”父亲说道。
这几句话,把大伙的心都安定了下来。晓凯三下两下吃完饭,筷子一丢便回自己房间里去了。他把房门一关,便给章云拨电话。他把厚懿姐姐带来的好消息讲给女友听,接着说:“我知道你们家在香港青山的地址。我们到台湾之前,一定要爸爸妈妈在香港转机。到时候,我到青山去看你。最好,你将来也争取到美国留学。我俩一道去,那该多好!”
“是啊,太好了!这是一个好消息。”章云接着说。“不过,现在时局瞬息万变,你们家要走,还是越快越好!”
“我也这么想。可是偏偏这个时候,外婆和舅舅都病倒了。我妈是一个孝女,她在这种情况下,很难下决心一走了之的。我只唯愿他俩的病快一点治好,那大家都安乐了!我希望,这一切都能很快变为现实。我真想隔几天就能在香港与你重逢!”
“凡事往往夜长梦多。我希望你的梦想马上能以成真!”
听到章云的应答,晓凯跟章云道了一声再见,便挂上电话,舒坦地往床上一躺。晓凯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摸自己的腮帮,在那里,还留下章云亲吻的余温。他大声地吐了一口气,眯缝着眼睛,回味他与章云相处的一幕又一幕的时光,梦想到来日的前程,为自己开始编织未来的美梦。
隔了不大一会儿,晓凯突然一转念,他觉得今天的情感起伏变换节奏太快,忽高忽低,有忧伤,有惊奇,好像一位跌入深渊的人突然升入高空那般,总有一种提心吊胆难以适应的感觉。
“这一切该不会是一场虚幻的梦吧?”晓凯自言自语道。
7
三、四月间,武汉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。漫步在郊野,随处可见“三月兰花四月樱,湖面平如镜,鸟雀唱山林”的迷人景色。然而,在晓凯家里,没人留意春天的脚步,一家人尽在矛盾的漩涡里打转转。厚懿带来喜讯以后,他们家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新变化,一个个难以决断的难题,摆在他们面前。
妈妈又一次从蔡甸看望外婆和舅舅病情,昨天才回到家,家里笼罩着一股愁闷的氛围。晓凯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看书。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喝茶交谈。
“这么说,涛哥病得很严重?”洪凯关切地问起大舅的病情。
“是的,前两天开始呕血了。”顺华答道。
“那外婆呢?她还好吧?”
“我母亲最怕血。从小看见血她就会头晕。这下子,看到儿子呕血不止,她的血压升高……”
“那可怎么才好呢?厚懿发来了一封电报,催我们快启程。那边学校筹办的事情很紧张。他们说,这两天,他们可以为我们拿得到飞往台湾的飞机票。你知道,如今,去台湾的人很多,机票很紧张。还说,如果迟了,怕难以找得到机票。”
“在这种情况下,我怎么走的开?我转头想了一想,时局变化也许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可怕。国共两党,现在不是还在试图和谈吗?报纸上说,双方同意四月二十日在和谈协议上签字呢!还有,厚懿在台湾还要呆一段时间,才能带晓凯去美国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说,我们不用忙着去?”
“我的意思是,你先去!等你在那边把一切准备好了,再来接我们娘俩个去。这样稳妥一些。我呢,和晓凯在这里等你的消息。我想在汉口找一位名医,为母亲和哥哥看好病,千方百计抢救一下。你想想,母亲和哥哥的情况都这样危急,我能撒手不管,能甩手走人吗?”
“可是,我们不能误了行期,这是关系我们全家命运的大事啊!”
“依我看,暂时把我们留下,至多也就是三两个月的功夫。你放心吧!我们跟得上的。你还是快快跟台湾联系一下,告诉他们,你准备先走。就这样定了吧!”
“那好!他们曾讲过,要我在台湾安顿好了以后,赶往上海,把大学在上海采购的几十箱书籍一道设法海运到台湾去。刚好,我在那里有熟人,那位老同事恰好在航运局做事,能确保订好海船托运的手续,而且到时候能保证我拿到回台湾的船票。”爸爸拿着电报,跟妈妈继续商量。“也只得这样安排了。我先去报到,转头再利用到上海运书的机会,把你和晓凯接往台湾。如果事情就这样定下来的话,我得马上给厚懿、萧琮发一个电报过去。”
晓凯的妈妈点了一点头,催促丈夫,说道:“快,我们分头行动。你先买一张去台湾的飞机票。我呢,赶着去找那位有名的汪医生,他的夫人是我的好朋友,看看他能不能出诊,跟我一道上蔡甸去一趟。”
洪凯说完,赶到附近的电报局,立即跟台湾的厚懿、萧琮都发了电报。对方也当即回了电报,欢迎他立即启程,并告诉了他前往领取赴台湾机票的办法。
当洪凯奔忙了一整天拿回机票回家时,妻子和儿子都坐在客厅里等候他的归来。
“拿到这张机票,表示我们这一步的选择已经不可回头了。不过,时间似乎急迫了一些,说走就走,明天你就要上飞机。事到此刻,我心里又有些七上八下。但愿一切都按照我们的计划实现,不要有什么意外!时局的变化,虽说在和谈,但是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……”顺华对丈夫说道,欲言又止。
“你呀,总是忧前愁后,太过多心。你不是说过:如今国共和谈正准备签字么?即使和谈破裂,国共开战,也像拉锯一般,你来我往,大打一场,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情。毕竟蒋介石还有几百万军队,要打垮它,大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吧?”
“你呀,想事情总是往顺利的一面想。在目前的情况下,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老天头上。希望老天保佑我们:一切顺利!”
“爸爸,你在台湾安顿好了以后,一定要快快接我们。我恨不得马上跟厚懿姐姐去美国读书。不过,我有一个想法:我们去台湾的时候,能不能在香港转机?”晓凯在旁插话。
“又在想念你的朋友了吧?爸爸也希望你们尽快离开武汉。这得看你妈妈的办法能否很快奏效。我们希望你外婆和舅舅的病情快快好转,让你妈妈没有后顾之忧。”说到这里,洪凯看看手表上的日期,突然好像想起了一件大事情,跟着对妻子补充说。“看看,我们尽忙着去台湾的事情了,今天这个重大的日子都差一点忘掉了!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六周年啊!”
“是啊,日子过得真快,一转眼十几年!”
“那时,你是蔡甸街上出名的美人儿,百里挑一,娉娉婷婷,人见人爱。要不是萧琮做媒,怕轮不到我追得上你啊!”
“原来爸爸妈妈也有一段罗曼史呀!”晓凯头一次听见爸爸提起他不知晓的往事来。
“我们家里穷,早先爸爸是前清的拔贡,母亲是续弦。我出生不久,父亲便因病去世。母亲带着我们俩兄妹,千辛万苦把我们养育成人。我们尽管没有机会上新学堂,但是我和你舅舅都进过私塾读书。家里的积蓄有限,亏得我舅舅家不断接济,帮助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。蔡甸这小地方,尽管有一些商家,但老百姓谋生的出路不多,妇道人家,大多是学针线活儿,刺绣裁缝,挣一些零花钱。母亲喜欢听京戏,喜欢听话本,从小便教我跟着留声机,学唱京戏,要我为她读《红楼梦》、《笔生花》之类的小说。我呢,不过是从京戏和这些小说里学到一些文化。
“那年,我小舅萧琮从北京回来,母亲请他带着你爸爸到我们家里来玩。吃完饭,小舅舅硬是要我清唱一曲《武家坡》。那出戏,说的是平贵归家,与宝钏相逢在武家坡前,平贵不敢冒认,遂借故试探宝钏是否生变。宝钏疑其不怀好意,设计逃走。后来,平贵知妻子一直苦苦等候他,便赶至窑前,向宝钏讲明真相,最后夫妻相认。当时,我唱王宝钏,你爸爸唱薛平贵……,没想到,妈妈和舅舅听过都赞不绝口,说我和你爸唱得好,行腔唱出了真情!”
“这一段戏,便促成了我跟你妈妈的姻缘。”爸爸插嘴说。
“你外婆称赞你爸爸人品好,又多才多艺,人老实厚道,知书达理,兼备‘温良恭俭让’的美德,简直把你爸爸夸赞到天上去了!后来,舅舅为我们做媒,这件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。”妈妈回忆起那段难以忘怀的往事。
多么温馨的夜晚!从窗外望到天空上的一轮明月,清辉洒满在大江两岸;天上的星星,地上的灯海,连成一片;清风徐来,送来阵阵暖意。收音机里播放着轻柔的古典音乐,那华丽的旋律,从钢琴里弹奏出来,像一颗颗的珍珠,轻轻地,跌落在一家人的心田里。一家人尽情享受这难忘的一刻,但谁会想到,这将是这幸福的一家最后的团圆呢?
爸妈的谈话继续进行,那一幕幕的往事,凝聚着他俩的深情厚意,藏着岁月酿造的甜蜜。
“说起来,你爸爸,还有你奶奶,对我们家,对外婆和舅舅都十分好。晓凯,你还记得我们抗战胜利回来,我们同你奶奶、爸爸一道,从沙市转乘小船回蔡甸的那一晚吗?”妈妈爱抚着晓凯,问道。
“怎么不记得?那晚,月色很好,平静的河面上,荡漾着光波,两岸的芦苇丛在晚风里摇晃。到达蔡甸已经过了半夜。我记得,妈妈你跟外婆相抱痛哭。”
“那个晚上真是百感交集。我们逃难八年,没想到能再相逢!不过,那晚,也遇到很不愉快的事……”妈妈欲言又止。
“你讲的是舅舅的事情吧?”晓凯说。
“是的。你舅舅不争气,国难、家难当头,他竟然染上了鸦片瘾!结果把我们张家的产业全败掉了。这还不算,他竟敢……。那天,他开始还躲着不敢出来见我们,后来,才勉强出来,露了一面。外婆悄悄地对我细说,把你舅舅做的事告诉我。他吃鸦片,竟敢把洪家托付给他照管的房产也变卖掉了!我一听,赶忙跪在你奶奶目前请罪。谁知你奶奶也很豁达,只是淡淡地说,‘抗战八年,大家都能活着重逢,这就是最大的喜事!人在就好,房产丢了就让它丢了吧!’跟着又说了一句‘留得青山在,何愁没柴烧?’说完就双手扶我站起来。你奶奶也真是一位难得的宽容的好婆婆,可惜去世太早!”
“舅舅也真是的,有些太过分了。怎么连洪家的产业也卖掉?”晓凯头一次听到舅舅的作为,禁不住说了一句。
“你这位舅舅一辈子不安分,总是给家人制造麻烦。” 顺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说道。“这一次外婆的病,又是因他而起。”
“涛哥生病,这怪不得他,哪个人想生病呢?过去是事情,就让它过去,不要再提它了。世界上,人在,一切都在;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。你看,我就两手空空,连这房子还是租的人家的。我母亲也是那般想得开,把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。晓凯啊,转眼你奶奶离开我们也两年多了。这次,我忘记了一件大事,此次行色匆匆,连拜祭她老人家都来不及了,说不准是终身遗憾啊!晓凯,你一定跟你妈妈一道代替我到奶奶的坟前拜祭。千万要记住。”
“我早有安排了。”妈妈答腔说。
“我去了台湾,你们可要多多保重!要抓紧时间把涛哥和外婆的病治好。你们要随时做好启程的准备。我等待你们的消息。一旦可以启程,我会以最快的速度,赶回来接你们去台湾的。”洪凯交待了几句,一再叮嘱,充满爱意,依依不舍地望着爱妻和晓凯。他希望这温馨的一刻停留住,不要马上消失。
8
一转眼到了五月份。
这些日子里,洪凯在台湾望眼欲穿,等候家中的消息。直到三天前,他才收到顺华发来的电报,知道大舅子和岳母的病情有所好转,终于可以启程来台湾了。洪凯接到电报,马上告知萧琮,他决定马上赶往上海办妥文学院书籍托运的事,然后,急速赶回武汉把家眷接来台湾。跟着,他跟上海方面的老朋友彭志祺通了电话,央求他帮忙做两件事情:尽快设法将已购置的几大箱书籍付运来台湾,他即将把运费汇往上海;尽快为他准备一张飞武汉的飞机票。彭志祺都一一爽快应承。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四号清晨,洪凯终于乘船从台湾到达了上海。
他两月前到达台湾以后,跟随萧琮马不停蹄地忙着筹办那间文学院。自从国共和谈破裂的消息传出,内战又重新打响了,时局越来越紧张。洪凯想,如果再拖下去,回汉之行,可能成泡影。来台湾后的日日夜夜,洪凯心头,没有一天不惦念妻子和儿子。近来,他几乎隔日发回一封电报,催促顺华及早做好蔡甸家人的安顿,尽快做好来台的准备。大学也一再催促他,要尽快到上海办妥运输书籍的事。两件事都刻不容缓,不能再拖。上海友人志祺,也一再提醒他,眼看当前时局,接家眷的事情,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,否则后果堪虑。洪凯心里,总像火烧火燎一般,现在好了,他终于踏向接家眷的路途。
洪凯一下船,只见码头上那一艘艘开往香港和台湾的海轮排成一排排,码头内外,人山人海,人头涌涌。洪凯心里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在朦胧的晨光里,码头上的晨雾还没有消散。码头外边,一辆又一辆的小车和三轮车,把路面塞得水泄不通。在码头出口处两侧,塞满人流。那些穿金戴银的绅士和女士们,手里提着贵重的手提箱,在春寒料峭的清晨,披着皮衣,叼着烟卷,不顾往日高贵的架子,就像兵荒马乱岁月里的难民,你推我搡,争先恐后,都想在那显得十分窄小的空地上,冲出一条捷足先登的路径来。他们一双双的目光,都盯着入口处的三、五个守门的彪形大汉,盯着那零星落索下船的旅客缓缓离去。那晨光里隐隐约约的几行蛇形人群,波浪般地蠕动着,就像几条相互搏斗的大蟒蛇,纠缠在码头外的空地上。
旅客下完船,码头的入口门,顿时关了起来。一会儿,站在那在关口指挥的大胖子,招来手下看门检票的同伙,耳语了几句,那闸门便窄窄地打开一个空隙,随即门前的几条蟒蛇忽地向关口涌去。大胖子赶紧叫手下重新把闸门关上。广播筒里播送着播音员的话,要求旅客遵守秩序,鱼贯前行。那紧缩的几条蟒蛇,便霎时间拉长了身子,人流一直伸展到了大马路上。洪凯早听说国共双方部队在上海外围对峙,看到码头这混乱的迹象,感觉到折射出的时局紧张气氛。
洪凯叫了一辆出租车,大清早就赶到老友彭志祺家中。老彭是航运局高级管理人员,原是洪凯当年在军校的老同事。他俩个性相投,很谈得来。洪凯在门前按了一按门铃,老彭睡眼惺忪,把洪凯迎进屋里,寒暄了几句,话入正题。
“洪凯兄,真的不凑巧!我认识的那位航空公司的售票小姐,昨天跟着她的未婚夫飞去台湾了。前两天,她还满口答应我,无论如何为你留一张去武汉的飞机票,但是,此刻……,不认识人,寸步难行啊!我一听到她走了,票子也没有留到,便赶忙给你挂电话,想通知你,谁知你已经乘船前来了。”
这几句话好像晴天霹雳。洪凯听了,脑子一阵发麻,喉咙里的话,半会儿说不出来。停了半会儿,他才央求老彭说道:“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妻子和孩子接走,此刻,你无论如何要跟我想想别的办法呀!”
“现在,时局紧张啊,战事变化莫测。我一接到你要来上海的电话,刚好有船去台湾,等不及你到达,收到你寄来的汇票,我便自作主张先把你的那批书籍托运走了。两家大航空公司的总部都从上海迁移到了广州。汉口航空站已经撤销了。如今有没有飞往汉口的机票,或者说有无去武汉的航班,是一个疑问。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,惟有走水路试一试。目前,南京刚刚易手,上海到南京和武汉的客船时断时续,不过还有些运货物的船只,仍能通过长江航道。我认识一位走武汉的货轮船长,只好叫他设法把你带走。你到了武汉,手里有飞往台湾的机票就好办了!”老彭安慰洪凯,亲热地拍了一拍洪凯的肩头,跟着说道。“你托我付运的书籍的单据,中午我们见面时拿给你。你不如先去航空公司售票处看看。我呢,为你找那位船长联络。中午,我们在那家南京路上的大广东馆子碰头,就是我们去年去过的那间饭店,好吗?”
洪凯点头称是,把行李箱放在老彭家里,便见缝插针,抓紧时间到航空公司去火速解决购买机票回武汉的事。此刻,他恨不得能长出一对翅膀,日夜兼程,赶回汉口,立即接晓凯母子一道乘飞机去台湾。
在附近的邮电所里,他对营业员说,他要向汉口挂一个长途电话。洪凯想将目前的情况讲给妻子听。他在柜台前枯等了二十多分钟,电话还是挂不通。最后,那睡眼朦胧的营业员有气没力地说:“先生,对不起,今天电话线路异常,汉口的电话无法接通。”
洪凯非常沮丧,他只好当即抓紧发了一封电报给家里。电报写道:
“我刚到达上海,即将回汉接你们一道赴台。从汉口赴台湾的机票,我早已在台湾订好,决定五月十九日乘中国航空的班机,全家飞台湾。望抓紧准备。”
发完电报,他来到航空公司的售票大楼。里面也是熙熙攘攘的人群,各种不同的方言的旅客声浪,塞满洪凯的耳朵。他来到售票口,小窗户前空无一人,他十分诧异。走上前去,只见小窗户关闭得紧紧的,里面看不到值班售票员。在窗户的上方,贴了一张小小的字条,上面写道:“因战事关系,开往南京、汉口等地航班全部停开。”
洪凯想,刚才挂长途电话无法接通,此刻航班也停开了,国共和谈破裂后长江沿线的战事变化,竟如此之大!
耳边响起报童的叫卖声:“卖报,卖报,前线日报。最新消息:共军将领韩先楚率神兵包围武汉。”
洪凯向报童买了一张报纸,仔细阅读了来自武汉方面的最新消息。看完以后,他的脑子里一阵轰鸣,人差一点晕过去了。他早已知道长江一线吃紧的消息,也知道汉口和上海都危在旦夕,一直心急如焚地想把妻儿及早接走,但是,形势的变化,连连出人意料,恰如迅雷不及掩耳。事到如今,事情刻不容缓,却又束手无策,一家人将会天各一方,这可怎么办是好呢?
中午,洪凯跟老彭在杏花楼酒家喝茶。洪凯想起他将无法按照预定计划把妻儿接走,心里万分沮丧,他的两条浓眉都拧成一团了。他探询地盯着老友,希望从老友的神色里找到一星半点希望,就像在黑暗中竭力想看到一线光明那般,眼球一动也不动,凝视了老友大半会儿。
老彭一阵沉默,半天才开口对洪凯说道:“洪凯老弟啊,真是运气不好!那艘货船的船长也帮不到忙。武汉情况紧急,货船也暂时停开了。情况变化太快,老弟!”
“谁想到世事真是一日三变!连老天也不助我了。”洪凯泄气地说道。
老彭狠狠地抽了一口烟,长嘘了一声,他说:“目前,武汉危在旦夕。上海外围,共军已兵临城下,随时将会向城里进攻。我的岳父昨晚从台湾打电话来,要我们也转移到台湾,避避风头。他说,如果搞阶级斗争,像我们在旧军政界有一官半职的人,留下来谁知前景如何?我最近见到好几位从北方辗转来到上海的朋友,他们都准备借道前往港、台。听他们讲亲身遭遇,我看:三十六计,走为上策。事不宜迟,迟了想走也走不了啦!得赶快行动。”
“彭兄,情况虽然如此严峻,但我总不能把妻儿丢在这里,一个人走开。你无论如何也得帮我拿一个主意,看看我如何办是好?”
“此刻武汉和上海紧急,一要考虑你的夫人和孩子的安危,二要考虑你个人的安危。我想,你的安危更加重要。”
老彭过去被朋友们称之为智多星,他那分析事理精辟的专注神情,令洪凯心情稍为平复。在绝望的心态中,他想从老彭的启示里找到一线生机。听了朋友的话,洪凯不停地点头。
“照我看,现在你的安危,比起夫人和孩子来说,更应优先考虑。如果你困在上海或者汉口,不仅你的安全得不到保障,老婆孩子的安危更无法顾及。如今上海的外围战已经打响了。汉口回不得,上海也留不得啊……”
“那么,我把老婆孩子丢下,如何是好?”
“只好相机从长计议。不少人都是先到台湾打前站,然后找人、或者派人回乡接家眷。他们辗转挪步,千回百转,最后都能跑到广州,再转道香港,把家眷顺利送去台湾。这条通道是否畅行无阻,关键在于你肯不肯花钱;如果肯出钱,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能助你一臂之力。我看你只好选这条路子,这是现在唯一可选择的办法!”
洪凯脑子乱哄哄的,心乱如麻,脑子就像木头,一片混沌。听老彭这么说,他一直点头。
“现在,你想离开上海,也非容易之事!机票早已抢光了,达官贵人,万贯富豪,在上海,多如牛毛,像我们这个层级的人,如今弄一张机票可以说比登天还难。”老彭说。
洪凯脸上剩下一副束手待毙的表情,了无生气。他继续听老彭的讲话。
“审时度势,走为上。幸好,我在航务局做事,解决去台湾的船票,我还有几分把握。如今飞机票和海轮的航班船票都没有办法搞得到了。不过,我们可以走偏门。我认识一位在外轮阿尔拜特号当船长的朋友。他的轮船不大,专运上海和台湾之间的货物。有时,他们也搭载少量旅客。如果你决定返回的话,等一下我一并把你的回程船票也买下,你看如何?”
洪凯沉默了片刻,最后点了点头,说道:“事到如此,唯有此路可行了。接家眷的事情,按你指的路子,再想办法吧!”
“我想,天无绝人之路,办法总能想得到的。”老彭顺势安慰了老友几句。
“看来,目前,也只有走这着棋了。一切听你的安排!”洪凯无可奈何地说。
五月十五日下午,洪凯在登船返台之前,发了一封电报给顺华,上面写道:“因战事阻挡,无法归汉。上海处境紧急,唯有折回台湾一途可选。我将乘海船归台,我会千方百计确保顺利接你们来台,请放心,望多保重。”
出了邮电局,在十六铺码头附近,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叫他的名字。扭头一看,在码头出口处,那人扬起一只手,拼命向他打招呼,还在大声呼喊:“洪凯舅!”洪凯定睛一看,原来是乡下堂姐的儿子,小名叫做四和尚。他的父亲是入赘的,所以随母姓洪,把洪凯当叔叔,有时也叫他舅舅。这四和尚从小随父亲在襄河跑船,后来,听说洪凯在省政府做事,便央求他在大客船上介绍一份工作。恰好,洪凯认识一位海员子弟学校的校长,便托这位校长,为四和尚在招商局跑上海的轮船上找到一份当水手的工作。今天恰好在上海相遇。
“洪凯叔,你不是去了台湾了吗?怎么在这里碰得到你!”
“我想在上海办完事,便赶回汉口接晓凯和他妈,谁知武汉吃紧,海陆空路的交通都不通。上海方面也很紧张,外围已经开战了。”
“是的,我也暂时回不了武汉。要看局势稳定再说。我们的船也停在码头待命。那么,你怎么办?”
“今天遇见你正好。你总有一天回汉口,见到婶婶,麻烦你转告她。由于武汉和上海两地战事告急,我决定两日内乘坐外籍货轮阿尔巴特号回台湾。接他俩的事情,我定会千方百计想别的办法,望他们耐心等待。”
“叔叔,你放心吧!我一定帮你把口信带到。”四和尚答道,跟着补充说。“如今战事打得热闹,看来我的饭碗也快打破了。听人说,老板也准备把船只往台湾转移,船员如果愿意去,可以跟着去;去不了的,可以遣散。如今,两条腿跑得再快,挣的钱,也不够糊一张嘴。到时恐怕连回乡的盘缠都没有着落了。”
洪凯见状,便从皮包里掏出一百元美金来,塞给四和尚。四和尚高低不肯接。洪凯装作生气的神情,四和尚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钞票,装进贴身的钱包里。
洪凯从提包拿出一张白纸,在街边的一家铺子的柜台上写了几个字,交给四和尚,说道:“这个地址,是我在香港的一位朋友的住宅地址。你无论如何要把它交给晓凯他妈。让她今后通过这位朋友与我联络。我在台湾的落脚处还未定;将来海峡两岸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讯。留下这个中转地址,方便日后联系。千万别丢失!”
四和尚频频点头,接过字条,将它连同那张美钞一道藏进了钱包里,然后装进口袋,还一摸再摸。他连声说道:“舅舅,你放心!这张字条很重要,我明白。我一定帮你带给舅妈。”
9
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六日的清晨。顺华焦急地等待丈夫的消息,她一夜没有合眼。
昨天在菜场,她听人说,解放军随时就要进城;还有人传说,武汉与沪、宁的船舶全都暂时停航。顺华一听,她的心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;像热锅上的蚂蚁,受到煎熬。联想到丈夫目前的境况,想到一家人可能天各一方,想到丈夫如果归来将永远无法离开武汉,想到万一与洪凯割断联系将来如何生活……,一时间,她无法找到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。
天刚蒙蒙亮,她便依在窗口向外探望。汉口沿江大道上异常寂静,平日凌晨开始在江畔忙碌的车辆和人流,全都销声匿迹。不远处的高楼墙根下,她隐约地看见一排排黄色服装的士兵,他们靠在墙上,或是半躺在地上休息。有两三个荷枪的士兵,在街道旁来回走动。拐角处,那往日叫卖热干面的小摊子,今日连人影也看不到了。
她蹑手蹑脚走下楼去,在门后的信箱处察看。往昔一早送来的报纸不见踪影,也似乎不见信箱里有书信。她伸手到去探摸,却找到一封小小的电报信封,显然是信差深更半夜送来的。大楼上楼的闸门关闭了,信差没有直接送上楼去。在晦暗的灯光下,她迫不及待地拆开,轻声地,一字一顿地读着来电:“我刚到达上海,即将回汉接你们一道赴台。从汉口赴台湾的机票,我早已在台湾订好,决定五月十九日与你们一道乘中航班机飞台湾。望抓紧准备。”
收起电报,她悄悄打开大门。不远处有报贩经过,她扬了一扬手,报贩过来了,原来是一份昨晚的《罗宾汉报》。她翻开来看,读到一则上海方面的消息:
“上海外围战已打响,沪失守在即。京沪杭警备司令汤恩伯将军在蒋介石的亲自部署下,指挥二十多万部队固守上海。蒋介石要将上海变成第二个‘斯大林格勒’……”。
顺华抓住电报,拿着刚买的报纸,她的手直打颤颤,双脚发软,连上楼梯的力气也好像失去了。一进屋,她便颓然地倒在沙发上。她心里惦念着丈夫的去向和安危。看到眼前的情景,再读到这则消息,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:武汉变天了,上海保不住,丈夫回不来,她娘俩走又走不掉,将来等待一家人的,究竟是什么命运呢?她顿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。正当她哭得哽咽的时刻,门铃响了。
顺华心里咚咚咚地跳个不停,她狐疑不定,急忙上前开门。门口原来站着一位送电报的信差。顺华从信差手里接过一封电报,签了名。
送走信差,顺华赶忙打开电报,只见明码电报下面一排排手写的汉字:“因战事阻挡,无法归汉。上海处境危急,唯有折回一途可选,我将乘海船归台,我当千方百计确保顺利接你们来台,请放心,望多保重。”
这一锤又一锤的重击,令顺华脆弱的神经不堪重负。这几十年来,她的生活都是由家人为她安排妥当的。可是,此刻,一家的重担却突然转移到她的肩上。她既无思想准备,也无应付的能力,更重要的,家里积蓄空虚,让她发愁。三岁时,母亲找人跟她看过相,说她的手掌好像漏斗,留不住钱财。平日里,洪凯拿回来的薪水,除了家里的开销,就是连绵不绝地接济蔡甸哥哥一家。剩下的一点积蓄,洪凯去台湾时已经带走了。
等到晓凯醒来,天色已经大亮了。他走出房间,手里还拿着一本书。晓凯看见母亲在清理杂物。那些从箱子里搬出来的一些零碎杂件,里面有晓凯童年时带过的银项圈,有用红绸包裹的一些玉镯、玉片之类的东西。母亲从那里拿出来两个绣花绷子,圆圆的,用竹子做的。绷子上面还绷着一块白绸子,那绿荷红莲的图案,经过多少岁月,仍然显得那般鲜艳。妈妈把几件比较贵重的首饰拿出来,用绸巾包好。
“妈,你怎么想到把这些几十年的老古董翻出来啊?”晓凯放下手中的书,有点不解地望着母亲的动作。
“我想,等我们等钱用的时候,可以拿来换一点钱。那些往日的针线活儿,拿出来,我想试一试我还能不能做些裁缝活儿。”说完,母亲痛惜地爱抚着爱子。跟着,顺华望了儿子一眼,探询地问。“晓凯,你知道吗?武汉解放了,上海也快易手。你爸爸暂时不能回武汉接我们了,我们娘俩往后怎么过?你看,有什么新的打算?”
“打算?目前的情况,父亲回不来,不能接我出去读书,还能有什么打算?”
“你失望吗?”妈妈问。
晓凯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,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随即走到母亲的跟前,依偎着妈妈。晓凯说:“妈,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。这些天,我接触过一些高年级的同学,他们懂的事情比我多。我常常听他们讲中国当前的变化和时局。听听想想,我觉得他们有些话还是蛮有道理的。中国好多亿人都能依靠自己的劳动,在新社会生活,我们也有两只手,何以不行?爸爸现在接不到我们出去,等到时局好转,局势稳定,爸爸肯定会回来的。”
妈妈望着儿子明亮的眼睛,还有那脸上一掠而过的笑容,心里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。顺华跟着问:“那么,厚懿姐姐接你到美国留学的机会也丢失了,你不惋惜吗?”
“我想,只要我好好学习,我将来依然有远大前程。新中国需要建设,建设需要人才。如果我刻苦学习,争取做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材,说不准将来也有深造的机会!”停了一停,晓凯又接着说。“社会不断进化发展,旧的东西要消失,新的东西要取代。我们青年人是中国的明天,是社会的栋梁。我们青年,只要跟上时代潮流,都会找到用武之地的。”晓凯手里抓住的,是刚刚借来的一本在学校暗地流传的新书;这本书,在他脑子里展示了一个新的世界。他渐渐领悟的一些道理,自然而然从他的话语里流露出来。
顺华听了儿子刚才讲的一段话,感到很新鲜。她用欣赏的目光凝视着儿子,曾几何时,晓凯还是一个小孩子,如今长得好像大人模样了。这社会的巨变,让少年人也提前经受岁月的磨练。她想不到儿子说出那么多新道理,而且想得那么远。从他的话语里,他发现了儿子过去不曾接触过的新观念。她陡然瞧见儿子手里拿的那本书,过细一看,是艾思奇写的《大众哲学》。她心里禁不住感叹道:“这孩子真是一张白纸,画上蓝的,便成蓝色;染上红的,就变成红色。”
“这本书,你爸爸很早读过。听你爸爸说,蒋介石曾经大骂手下的写手,为什么他们写不出像艾思奇这样的书籍来,骂他们全是吃干饭的!”妈妈指着晓凯手中的书,跟着说“这么说,你能够应付这社会的巨变?”
“社会变化,改朝换代,古往今来,司空见惯,用不着愁眉苦脸。妈妈,希望在前头!”
“好,你的话,让我松了一口气。妈妈这两天都在考虑盘算我们今后的出路。来,我给你看两样东西。”
母亲重新打开箱子,在箱底翻来翻去,最后翻出两个小首饰盒。母亲从盒里把珍藏的两个戒指拿出来,递给晓凯看。只见那嵌镶在金边中的绿宝石,像一颗晶莹透亮的硕大的露滴,绿得爱人,亮得炫目。
顺华对晓凯说道:“这两个戒指,是我的陪嫁。是我的祖父传下来的宝物。这两颗宝石叫祖母绿,听说它来自波斯文的译音。六千多年前的巴比伦人,曾把祖母绿宝石献给维纳斯女神。祖母绿宝石,是忠实和富裕的象征。听说这两个戒指是一位著名的巴西工匠加工制作的祖母绿精品。工匠按重量以王族的称谓给它们一一命名。这两个戒指,大的一个是一点五克拉,叫安德鲁王子;小的这个一克拉,叫伊丽莎白公主。”
“妈妈拿这个东西给我看,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想告诉你,妈妈本想留给你的,刚才,我正在翻来覆去地考虑,是否把它们变卖了,换点钱。后来,我拿定主意,这两件东西,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变卖,一定要留下来。我准备拿来送给你和你未来的妻子、我的儿媳妇。”
“那还是洞庭湖里吹喇叭——不知哪里哪啊!”晓凯听了母亲的话,有些害羞,脸上泛红。不知怎的,他的心忽然想起了正在香港的章云。
“这就是我们娘俩个仅剩下的最贵重的财宝了。往后的日子,我们得自力更生。幸好你妈妈年轻时跟你姥姥学习过缝纫,别的技术没有,讲起裁剪缝纫服装,我还在行。往日像蔡甸那小地方,女人只能靠针线活儿赚钱谋生。当年磨练出来的技术,如今可以派上用场了。”
“妈妈,你想出去做工?”
“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,剩下来的,很少,很少。现在不想方设法做工,靠什么生活?”
“我转眼也成为大人了。要做工,我去。妈妈,我干活养活你。”
“不过,当务之急,是想法子改租一间便宜一些的房子。我们一定要从这高楼里搬出去。”
“搬出去?我真舍不得。可是,有什么办法?就是妈妈手头还有一些钱,也是坐吃山空啊!”停了一会,他说。“外婆不是常常提起过,她娘家有一位亲戚,在胜利街有两三间小房,曾经想找人帮助照看,不知道现在情况怎样?”
母亲点点头,抚摸着儿子的长发,心里充满暖意和爱意,说道:“还是你的记性好!这也许是一条出路。”
就在武汉解放的第二天,在上海等待的洪凯,也踏上了返回台湾的旅程。本来老彭跟他一道走,谁知大嫂临时患急腹痛,需要挂急诊,不得不在上海拖两天,老彭只好让洪凯先走。
春寒料峭,黄昏时分。洪凯跟随几位旅客,从江畔乘坐一艘小艇,登上了停在吴淞口附近的阿尔巴特号货轮。宽敞的货轮甲板上,除了几名水手模样的人以外,看不见旅客的踪迹。有一名带了家眷的旅客,占了一间小客舱房间。洪凯被安排在一间船员宿舍的隔壁,那里有一张小床。隔壁便是医务室。看来,这张床位显然是备份病床。在这个开往台湾的旅途上,能有这样一个栖身场所,在这乱世之时,的确是万幸。洪凯无心欣赏船窗外的风景。这几天的奔波,令他身倦神疲,一上船,便顺势躺在床上,想让自己好好松弛片刻。他偶然发现在房间里有一份报纸号外,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。洪凯看到赫然在目的新闻标题,读道:
“号外: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兼第五绥靖区司令张轸率部在武汉附近手举白旗。五月十六日,共军占领武汉全城。”
洪凯看到这个消息,脑子里浮现出爱妻和儿子的身影来。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嘴里嘟噜道:“世事变幻莫测,顷刻之间,一家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,何年何月,我们才有相逢的一日啊!”有泪不轻弹的他,眼眶湿润了。
在那个年代,“阿尔巴特号”也算得比较新型的货运轮船。它的总排水量超过两千五百吨,常年航行在沪台航线上,一直十分平稳顺畅,没有发生过事故。当时,国民党的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发布海上戒严令,要求所有船只不得夜间航行。但阿尔巴特号仍照常在黑夜开船。为了避免被检查,航行途中,全程不开灯。
轮船原先准备晚上七时出发,后来,要等待一名身份显赫的乘客,轮船被迫推延起航。轮船开动后,一会儿便开出吴淞口,开始熄灯摸黑航行。
凌晨三时,阿尔巴特号驶过舟山群岛附近海域,黑茫茫的大海巨浪滔天,黢黑一团。陡然,洪凯感受到一阵剧烈的震撼,好像是船只撞击到坚硬巨大的物体或礁石上了。只觉船身左右摇晃,听得见求救的汽笛声长鸣。洪凯跑出客舱,甲板上看不到灯光,只见有几个黑影也在甲板上冲撞。洪凯觉察到船只在摇晃中急剧下沉。他没有了主意,想再走回客舱去找船员水手求救,但是已经来不及了。他耳边听见了驾驶台上传来了喇叭声,是大副向船员和乘客通告的声音:
“我船跟别的船只相撞,现在货仓相继进水,急剧下沉。请各位船员设法让乘客安全撤离。”随后,在黑暗里,他听见乘客几声惊恐的呼救声。接着,船只下沉加快。洪凯急中生智,恰好在栏杆旁摸到手边有一个救生圈之类的东西。他狠命地把救生圈抢过来,套在身上,跟着再抓住一块大木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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