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地餐厅

——京华忆旧之五

现在坐落在缸瓦市的俄式大地餐厅，原先可是开设在长安街上的，紧邻着老的长安大戏院。

每个星期六，外婆把我从幼儿园接出来后，祖孙俩必定上这里用餐，原因则是我较喜欢俄式菜。

那时，我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讲一些俄语了，而那些服务员，当时称为侍应生的，很多都会俄语，于是我便格外收到他们的亲切微笑和得到他们的精心照拂。

经常相遇的是一对俄罗斯老夫妇，银亮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，着装考究而严谨，餐巾戴得板板正正，慢慢地吃着，庄重尊严，极有派头。偶尔，他们会互相柔情地低声交谈一两句。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凝视着窗外落日的余辉，似乎什么都在想，又似乎什么都没想，像一幅色彩滞重的油画，像一组沉静冷峻的雕塑，显得孤独而凄清。

平常与他们相遇，互相点头算是招呼。

有一次，我正和侍应生讲俄语，忽然感觉邻桌的蓝眼睛像湖水泛起了涟漪。不一会儿，两位老人礼貌地来到桌边。我们用俄语问好之后，让人大吃一惊的是，老先生竟操起了一口熟练地道的京片子向外婆问道：“您孙子？”

其实，俄罗斯人讲中国话倒不新鲜，大家习惯了，不至于让人受惊吓。因为当时的苏联电影全是译制过来的，谁开口都是中国话。只是那些影片大多是东北的电影制片厂译的，连列宁、斯大林说话都跟“翠花，上酸菜”似的，带着浓浓的东北大碴子味儿。

在北京，对于晚辈男性的称呼，总是带着蔑视，一声“孙子唉”，往往就是叫板。

北京孩子的嘴，没几张是白给白饶的，条件反射似的登时回了他一句：“你才孙子呢！这是我姥姥。”

两位老人互相对视了一下，目光欢快地一闪，眯缝起眼睛，飘出一丝顽皮的狡黠，明知故问地调侃：“你姥姥？”

在北京，对于长辈女性的挑衅，“姥姥”啊，“奶奶”啊，“妈的”啊，那就是找茬儿。

没等我回过味儿来，老先生哈哈大笑地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，我双脚离地悬停在半空。那种熊抱是完全俄罗斯式的，笨拙而真诚，热烈、紧凑、不容抗拒，终于我本该回给他的那句“你姥姥！”没机会出口了。

现在想想，当年的这位俄罗斯老先生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中国通，北京通。

一瞬间，老先生就能判若两人，返老还童得像我的小伙伴儿那样跟我犯贫，让我目瞪口呆。

漂泊中总是寻找温馨，老年时总喜欢亲近童年的天真；居住在异国的乡愁像浓浓的乌云压抑，云层上依然是爽朗的蓝天，明丽的太阳；文质彬彬的举止，难掩顽皮诙谐的天性；白发苍苍的年龄，并未能阻止他与一个中国孩子欢快的斗心眼儿，拌嘴。

至今令人莞尔。